文:夏缶
来源:FoodWine吃好喝好(ID:FoodWineChina)
如同泉水洼聚处总有鹿影,出大理古城西南门,一路向西面行去,不用走几步就能看到街边长出来一大片白族菜馆子。说是馆子,更像排档,桌位几乎都是露天的,写着各自菜单和拿手绝活的招牌错杂着密密排列,形如梳篦。坐在里头的食客像被那些白族风情招贴粘进罗网中的小飞虫,数量之多,厅内也卷不住了,直涌到大街上去。排档天棚由铁柱支撑着,柱脚下几排新鲜摘好的菜蔬和腊肉紧挨着人行道,堂堂地在露天摆着,是诱捕馋虫的晶莹蛛网。
有泡好的新茉莉花,堆在又大又深的不锈钢盆里,因为已经泡过水,凑近了闻,香气不比之前浓烈,只是身上那层玉色更深,在盆里反着幽暗的白光。有海菜,又叫「水性杨花」,水草一样油绿,花瓣苞片合拢,被店家捆扎,浸在深红色的水盆里,看着好像一面油画。其余白的棕的菌子,黄的南瓜花,绿的茼蒿菜,新嫩照眼,人不能抵挡,走着走着就坐了进去也是常有的,没什么好见怪。

新鲜茉莉花。茉莉花煎蛋是茉莉花最常见的食用方法,既有蛋香又不失茉莉花的清香。© 敢于胡乱
毕竟这里有的是新鲜东西,谁也不会嗔怪一个想吃茉莉花炒鸡蛋的内陆人眼皮子浅。那可是一钵子新鲜茉莉,二月芯儿里就被云南的春风吹开了,含着苞打着朵儿,带一小截子嫩嫩短短的绿茎。泡水洗去虫和粉,再投进加了一点盐的开水里焯去涩味,茉莉花没吃一点苦头,就滑入一锅嫩鸡蛋里,三两下翻炒过便盛上桌,一片淡淡的咸鲜里兑进了茉莉尚未回过神来所带有的花香气,吃在嘴里的人立刻会明白,这是还活着的春天啊,口味上的共鸣即使还没触达,情绪上也早就被唤起来狠狠感动一把了。
中国人惯爱吃花的,士大夫爱其高雅清洁,乡野村夫图它们甜美芬芳。几千年前屈原会拾菊花花瓣做晚餐(「朝饮木兰之坠露,夕餐秋菊之落英」),几千年后也有馋嘴的孩子日复一复守在村口望春风,只等槐花一时开放就抢在前头打上一兜子,回家蒸饭吃去。哪怕是久困于车水马龙写字楼的都市人,也是愿意在春天里买一杯樱花特调的。

云南春日的菜摊。
与其说花儿朵儿中蕴含着什么世所罕见、难逢敌手的味型,不如说人们爱的是花开时的幸福和喜悦。能在这世上催开一朵花的东西是什么?节令、物候、日晒,虫鸣、鸟叫、动物迁徙,云和雨的关照,人类的爱,天上垂下来的神眷。
春天来了,人类面对这样的奇迹不知道该如何安置,吃进肚里是顺理成章的事情。

从上至下分别为素馨花(也称风车茉莉)、松茸和玉兰花。
而云南人爱花又与旁人不同,他们做到了彻底的日常化。我老家在江苏,自认为懂时令和食材之间那些丝丝缕缕的微妙关窍,但说起食花来,最能想到的,还是小时候在野花丛中嘬过的那许多花屁股,嚼过的酢浆草茎,还有醪糟汤圆和各种糕团上香喷喷、甜蜜蜜的一层糖桂花。近水边的渔家也听说有做炸荷花招待贵客的,夏天里才出的新鲜红荷,摘了巨大的花瓣,薄薄地在面粉蛋清里蘸一蘸,热油中炸脆了就立刻捞出,里外浇桂花蜜,更多的见识也没有了。总之在我的生活经验中,观赏类植物开的花往往是作为一种清雅精致的点心,在餐桌上点缀着出现。菜蔬上结的花虽然多着,比如黄瓜、南瓜和韭菜的花,但也多是用盐糖和醋简单凉拌或清炒。江浙的人们爱种花,即便能想到要把花朵送进大火重油烟里,心里也总是没谱。

昆明东华菜市场,菜摊上的棠梨花浸泡在水盆中。
© 敢于胡乱
云南人则以一己之力拓宽了花朵在中国人餐桌上的味型和品类,除去声名远播的玫瑰鲜花饼之外,一些明明是观赏类的花,也成了家常的食材,终年盘踞在本地人的菜单上。
比方说眼下正是春天,是吃棠梨花的季节,这种生在野外的野生梨花不比其他选育出的品种,花开得小小的,香气却足。想吃的话,要紧着花刚打苞,还没来得及绽开的一小段时间出动,走去野外采摘,说不定还得爬到树上去,很费一番周折。等采够花,头一件事是拿去浸泡两天,等焯水去掉涩味之后才能入菜。云南人对待棠梨花,喜爱很深,论敬重却不至于,只是随性子自如地烹调,配辣椒蒜头炒得,配火腿韭菜也炒得,一小簇一小簇卷进舌头里,带着春天里活跃的青气,竟然也不会被这种重荤的配菜带累,反而能让人吃出一股倔头倔脑的生命力。

松花粉取自松树,去掉杂质后,与红糖水混合,即可制成松花糕,入口清凉绵密。© 张潇逸
再等上半个月,云南漫山遍野的松树都要开花了。因为松花极小,花穗结成塔状,一嘟噜一嘟噜开在枝头,吃花本身并不实际,腾冲人便把脑筋动到了花粉上,他们将松花粉大量收集起来,去掉杂质,掺上蜜水后使其成形,再压匀平铺在已经凝固成块的红豆沙上,做成松花糕。
我总觉得它富于禅意。松花糕小小一块,用芭蕉叶托着,一片黄绿配色,也不知道最初的制作者是否出于美学上的考量,竟使这块糕和开着花的松树本身全然一致,再者本地产茶,松花糕吃起来带着甜蜜的清苦气,常被人买去配茶吃,又应了那句「松花酿酒,春水煎茶」。没吃到花,却反而不辜负花的真意,倒真是一种质本洁来还洁去的食物,很妙。

木棉花。云南施甸习惯将木棉花用鸡蛋、淀粉和调味料挂薄糊,热油烹炸,做成木棉花酥食用,外酥里嫩。
云南人还爱吃杜鹃花,通常拿来食用的是一种白花杜鹃,摘去了花蒂花蕊的白花能清热解毒,祛肺热,是有益的食材,最常见的吃法也是拿来炒蛋。但和大理将茉莉花烹调得音容宛在的轻油盐不一样,杜鹃花出场是配着青红辣椒和青蒜段的,看它们被高温炒至熟红,配着鸡蛋块端上桌子,一时间只让人感到疑惑,以为是送错菜,吃进嘴里才被那种与众不同、完全陌生的口感惊到:有点肥厚、带着嚼劲、像鸡蛋一样吸饱了汤汁,甚至还带着一些豆制品的口感,又香又好吃。于是来回用筷子拨看它的构造纹理,才晓得这是杜鹃花 —— 云南人竟然有这样吃花不是花的大本事!

芋头花。芋头花有微毒,处理时最好带上手套,剔除绿色的皮和花芯。
这些还只是口味较轻的做法,朝热带边陲走,西双版纳人吃花的法子更是多得没边儿,调味上也更加辛辣多变。最出名的应该就是包烧芭蕉花了吧。巨大的芭蕉花,骨朵有小臂那么长,得用柴刀才能从树上砍下来 —— 什么样的花用得到「砍」这个字呀!剖开后,里头花瓣层层叠叠嵌套,焯水后切丝就能切上一大盘子。芭蕉花丝和猪肉、辣椒、葱蒜等佐料一同被巨大的蕉叶裹紧,扎成一只方包后便拿去放在火塘上烤,熟成后解开,巨大的香辛气味和蒸汽一同扑面而来,对从未见过这种料理场面的内陆人而言,冲击无疑是革命性的,馋成了次要的事。等缓过神来,手早就先行一步,管不得烫口,搛满一筷子送进嘴里。肉的油脂和花的汁水已在蕉叶中一气呵成了,又兼具微微的辣和葱辛,到这境地,任谁也不得不承认,花也是可以用「下饭」来形容的。
所谓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地域性的食谱总与此处的水文环境有关,这里四季常春的物候条件注定了本地人被鲜花环绕的生活,并不是云南人对花不够爱重,是他们之间早就没那么见外了。汪曾祺用鸡头米老了和新核桃结果来判定夏日的终结,对云南人而言,无非是沙松尖老了没有,棠梨花落了不曾,均是一时之鲜,所谓「山家清供」来的。宋代人林洪用一本《山家清供》对照贵族们钟鸣鼎食之家的豪奢饮馔,而云南人,则用了一整个永开不败的春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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